昭德殿内,当宁康帝终于出现,大臣们恭贺万岁之后,便是十几个周边番薯或邦国的使臣轮番拜贺。
倒也没有长篇大论,毕竟该接见前几天就接见了,该收的礼物和贺表前面也收了。
今日就是单纯的宴请而已。
毕竟不单贾府今日要祭祖,皇家今日一样还要忙着祭祖,不可能在宴会上耽搁太多时间。
不过这里倒也能看出泱泱华夏,礼仪之邦的姿态。
十几个使臣,不论邦国大小,尽皆坐在大殿左边上首,刚好在文官之前。
这里面的文官,包括一品从一品的阁老尚书们。
而大殿右边,则是宗室诸王、勋贵和武官。
并不会拥挤。
因为品阶不够的,都没有资格进大殿,全在外面吃露天席。
宴会还是很和谐的,也就新任内阁首辅赵东?站起来做了一篇报告,简单总结了一下过去一年朝廷的工作和成绩。
其中他重点表述了朝廷对建奴作战的胜利,高度赞扬了贾琏,并趁机拍了一波宁康帝的马屁。
当然,对于铁网山之事,他是只字未提。
直到宴会进行到了一半,忽然有宗室王爷对宁康帝问道:“陛下,今日大宴百官和外宾,不知道太上皇他老人家为何不至?”
殿内突然安静。
不少人都震惊的看向出言之人,很难理解在这个节骨眼上,有人敢触宁康帝的霉头。
难道他们都忘了萧敬之死,忘了上半年的大清洗了吗?
额,差点忘了。
之前清洗的都是太上皇一朝的掌权者,是臣子。
细细论来,宁康帝似乎真没对宗室怎么下手。
因为当初亲眼见到兵变血腥和残酷的宗室老爷们都吓傻了,根本没怎么敢站出来反对。
难道说,时间过去大半年,宗室这些人觉得他们的脖子又硬了,还是说他们觉得宁康帝不敢对同宗下手?
看了上面宁康帝骤然阴沉的脸色,不少人心里都紧张起来。
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,紧跟这位王爷之后,另一个王爷也开口问道:“是啊六弟。上次父皇寿诞就没有看见他老人家,如今大宴百官,难道你就不能放父皇出来,与我们见一面?”
众人心中咕咚一声,心里的震惊难以言表。
果郡王。
太上皇第五子,也是太上皇现存子嗣中最年长的一位。
传闻当年其也是帝位的有力竞争者之一,只是因为犯错,早早就被太上皇圈禁,失去了夺嫡的资格。
后来宁康帝做了太子,太上皇想起这么个儿子,又将他放出。
这位当年的果亲王,现在沉寂多年的果郡王,他站出来,当着文武百官和外宾的面,用“放”字来形容宁康帝对太上皇的态度,是何用意?
不单是底下的人在想这个问题,宁康帝自己也在想。
之前那个宗室偏王的问题他可以无视,但是自家这位皇兄的话他要是不回应,只怕帝王威严荡然无存。
当着众臣工,尤其是外国使节的面,宁康帝碍于体面,只能不咸不淡的回道:“父皇他老人家如今在重华宫颐养天年。
他既然已经将皇位传于我,自然就不可能再出面应对这些劳心费神之事。'
“是吗?可是从宁康元年到宁康六年,每一年的除夕大宴百官,父皇他老人家都是亲自出面了的,为何独今年例外?
还是说不单是今年,往后的每一年,甚至每一天,除了你之外,我们这些父皇的其他儿子,乃至宗室诸王和文武百官,都瞧不见父皇他老人家的金面了?”
哪怕宁康帝刻意告诉自己要保持冷静,此刻神情也不由阴冷无比。
不单单是因为自己这个废物皇兄的质问,还有对方的话,让他想起了那些年的“屈辱”。
是的,果郡王说的没错,从宁康元年到宁康六年,每一年的年终大宴百官,太上皇都出面了的。
其实也不单单是年终大宴百官,但凡盛大的节日庆典,太上皇他老人家多半都是要出面的。
一旦有太上皇在,他宁康帝也只有坐小板凳的份!
被人当面戳痛处,便是普通人都未必能忍受,何况是帝王?
“朕说了,父皇在东宫颐养天年。果郡王若是不信,可以宴会之后,自行去东宫请安。”
宁康帝的声音无比阴冷,还特意在“郡王”二字之上加了重音,意思就是提醒对方,他只是个失败被囚,哪怕现在放出来,也只是个被剥夺了亲王尊号的废物。
果郡王当然听得出来宁康帝的嘲弄,他神色一变,就要再说什么。
却被旁边的端王拉了一把,然后端王貌似老好人一般笑道:“陛下不要误会,果郡王也只是太久没有见到太上皇他老人家了,心里难免思念。
其实不单是果郡王,我们宗室中好多人很思念太上皇他老人家。
若是可以的话,还请陛下将太上皇请出来,让我等见一面,也好安宗室诸人之心,安文武百官之心,安天下人之心啊。”
端王这般诚恳的表述,说的宗室中人,个个面露认同之色。
哪怕一些已经接受改天换日的人,也觉得宁康帝将太上皇软禁起来,不让见人的行为太过分了。
再怎么说,那也是你的父皇,是将皇位亲自交到你手中的亲生父亲,你这般对待,岂不是大不孝?
大腹便便的端王见自己的话收到效果,心中有些得意。
其实他们今日此举,倒也并非为了推翻宁康帝。
他们只是对宁康帝近来的行为越发不满,找个机会发难而已。
瞧他们选的时机多好。
这种每年太上皇都会出面的场合,他们思念太上皇,想要见一见太上皇,这十分合情合理吧?
你宁康帝总不能因为我们思念旧主,尊敬你的生父,就问罪我等吧?
说句不该说的,若是你的生父,上一位帝王不值得被思念和尊敬,那么你这位继位之君,又算得了什么?
当然,我们的诉求提出来了,你答不答应是你的事。
你要是不答应,这满殿的文武臣工心里会不会蛐蛐你,你自己心里掂量。
那些外宾回去之后,会不会宣传你的“孝顺”之名,你也可以想象。
你要是答应,那自然就更好了。
其中的操作空间,一下子就更大了。
反正,他们的目的就是让宁康帝难受,让他感受到宗室的分量和地位。
让宁康帝明白,不是做了皇帝,就可以无视宗族的和百官的利益,肆意妄为的。
简单来说,这就是一场政治和利益的博弈。
若是宁康帝在往后的日子中,还是那般我行我素,不顾宗室等各方面的利益,到时候为难的事情,还多着呢!
眼见越来越多的人开始附和,想要见太上皇尊面,端王回头一扫,原本只是想要看自己的话引起了多少支持者。
没想到就看到了水溶旁边,那端着酒杯默默饮酒的风云人物。
想到这厮当年将自己的儿子打的那么惨,他自己却因此得到宁康帝的赏识,从此一路高飞。
可以说,这厮的成功,就是靠踩着他端王府的名声上位的。
心里不爽,他便笑眯眯的看着贾琏道:“想必荣国公也想要见太上皇一面的吧,毕竟太上皇他老人家可是你的至亲......抛开这一点,太上皇他老人家,当初对你可是十分青睐的。
曾在寿宴上,对你大加赞赏。
是了,我倒是忘记,人都是趋利避害的。
想必荣公现在恨不得和太上皇撇清关系,唉,人心啊......”
端王的心思很简单。
你不是宁康帝的心腹死忠吗,宁康帝在明知道你身份的前提下,还敢让你统兵出征,不可谓不信任。
那我就把你架在火上烤。
一边是提拔信任你的现任皇帝,一边是你的亲爷爷老皇帝。
你选老皇帝,那就是对宁康帝不忠。
你选现任皇帝,那就是不孝。
忠孝两难全的戏码,想想就觉得过瘾。
贾琏原本品着美酒,冷眼吃瓜。
眼前这一幕虽然出乎他的意料,倒也是情理之中。
其实自从宁康帝兵变夺权成功,却不对太上皇本身下手,这样的情况就是可以预见的。
当年的二凤之所以敢将自己老爹安心荣养,让其在后宫努力生娃,那是因为大唐的半个天下,都是他带兵打出来的。
他坐那个位置乃是实至名归。
宁康帝显然达不到这样的程度。
若是宁康帝只是为了权力,事成之后愿意和各方面的势力均分利益,那将各方力量完全团结起来也不是没有可能。
但是偏偏他还想做个有为之君。
瞧他彻底掌权之后做的这些事。
整顿吏治,改革军制,田地清亩......
哪一桩哪一件不是得罪人的事?
所以,只要太上皇活着一日,那些对他不满,反对他的人,就会用太上皇来攻讦于他。
坦白来说,宁康帝当初要是狠一些,就该在兵变成功之后,让太上皇被意外或者被病故的。
当然,若是宁康帝真的这么做了,不说别人。
贾琏自己也会以另一种眼光来看待宁康帝。
不想瓜突然吃到自己头上。
看着端王那阴沉沉的笑容,贾琏心里暗骂一声,仍旧笑盈盈的坐着,仿若根本没听见对方的话一般。
他选择无视,那些早就对宁康帝多有不满的宗室王爷们,可就反应过来了。
是啊,相比果郡王这种早就过了气的太上皇子嗣,贾琏这个太上皇当众承认的血脉,宁康帝最信任的肱骨,自然更好使唤。
于是一人立马站出来指着贾琏的鼻子说道:“端王说的不错。
当年太上皇在的时候,他老人家何等重视于你。
甚至不惜自毁声誉,也要在天下人面前,将你的身世公之于众。
太上皇如此爱于你,如今他老人家身陷囹圄,你这个血脉皇孙,岂能置之事外?
这个时候,你当站出来,与我等一道,请求陛下开恩,让太上皇出来与我等见上一面。
让我等看一看,太上皇他老人家是否安好!”
“正是正是。”
“你若是不出面,那就是不孝,不配享有我天家血脉......”
宁康帝原本怒火中烧,想要给这些不知死活的宗室废物们一点深刻的教训的。
忽见他们调转枪口,将矛头指向贾琏,宁康帝一愣之后,决定先吃个瓜。
因为他也想看看,贾琏会如何应对这些倚老卖老的老东西。
因为贾琏和水溶现在就是勋贵之首,他二人的座位自然挨在一起。
水溶见贾琏不发一言,以为贾琏被难住,他立马以自己异姓第一王的身份开口,企图为贾琏转移火力。
“各位王爷,陛下既然都说了,太上皇在东宫荣养。
我等身为臣子,岂有让太上皇出来见我等之理。
现在是国宴时间,各位王爷有何问题,不如等宴会结束之后,再向陛下面请如何?
如今当着各国使节的面谈论天家之事,难免失了体统,还望各位王爷明察。”
水溶不愧是贤王,说的话也符合大礼。
汉家讲究胳膊折了往袖里藏。
宗室这些人偏要当着外宾的面讲这些有碍国朝体面的事,实在是不雅。
一些宁康帝的铁杆支持者也找到了支点,纷纷出面附和水溶的话。
然而水溶在外有着无比崇高的地位,在宗室而言,也就那么一回事。
老王爷们岂能让水溶坏了他们的好事,纷纷呵斥道:“你既然知道是天家之事,岂有你一个外人插嘴的道理。”
“就是就是。我等只是想要见太上皇一面,难道也有错了不成?”
“还请荣国公讲话!”
水溶的话难起作用在贾琏的意料之中。
这些宗室的吉祥物们既然敢站出来恶心宁康帝,什么体统他们自然不会在乎。
有甚者甚至口出粗鄙之言,让水溶面色涨红。
贾琏有感水溶的仗义,因此缓缓放下酒杯。
或许是自带明星光环,贾琏只是简单一个举动,殿内竟然就出奇的安静。
大家都看着他。
贾琏无视“点我点我”神色的端王,面向果郡王问道:
“这位头发花白的老王爷,本公有一事不明。”
贾琏轻蔑的态度,让果郡王面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。
他就比宁康帝大一岁,头发也还没花白,只是流年不利,有些显老而已。
贾琏如此形容他也就罢了。
关键还敢以本公自称?
就好像对方身份比他尊贵一样。
他堂堂正正的皇子龙孙,哪怕是被夺了亲王尊位,那也是郡王,地位远远高于国公。
贾琏这句自称,严格来说已经犯了大不敬之罪,是以下犯上。
当然他也知道宁康帝肯定不会替他做主,现在也不是纠结这些小问题的时候。
于是只冷冷道:“何事不明?”
“你方才说陛下不让你见太上皇,也不让其他人见太上皇,还说什么让陛下将太上皇他老人家放出来,这话实在令人费解。”
“如何解?”
“分明本公就经常见到太上皇他老人家啊?
不但之前常见,就说我刚从辽东这才回来没几天,就已经见过太上皇他老人家金面了啊。
所以我就在想,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,你见不到太上皇他老人家,不是陛下的原因,单纯就是太上皇他老人家不想见你?”
贾琏眨巴眼睛,满脸天真疑惑的看着果郡王。
他的话,也令满殿众人哈哈一笑,至不济也是面露笑意。
看贾琏的样子,他们都不知道贾琏是不是真的不知道果郡王的身份。
说人家见不到自家老爹,是自家老爹单纯不想见他。
这话侮辱性极强。
果郡王自然也感觉到了侮辱,大怒道:“胡说,父皇他平生最疼本王,怎么可能不想见我,分明就是他......”
眼看果郡王要口不择言,端王连忙打断道:“五爷息怒……………
果郡王犹豫了一下,还是觉得不要将宁康帝得罪死为好,于是改口道:
“胡言乱语,你说你经常见到太上皇,有何为证?”
果郡王不信。
宁康帝分明将太上皇软禁了,不让任何人觐见。
贾琏凭什么被允许见面,还经常?
分明是帮腔之言。
其实不单果郡王不信,其他人也基本不信。
毕竟贾琏的身份从另一个角度来说,比宗室那些人更特殊,宁康帝疯了才会让贾琏经常见太上皇。
宁康帝就不怕贾琏出宫的时候,衣带里夹杂点别的东西?
贾琏似乎也知道别人不信,他一甩袍摆,从腰间扯下一块金牌,亮在果郡王等人眼前
“此乃太上皇当年亲赐的令牌,凭此令牌可以自由进出东宫。
这些年,本公便是凭此令牌,无数次进东宫去看望太上皇他老人家。
此番辽东归来,想起错过了太上皇他老人家的寿宴,因此回京之后立马就去拜见了太上皇。
他老人家现在精神头还很不错,就是越发上了年纪,腿脚十分不便。
我就在他老人家的轮椅面前,和他说了许多辽东的新鲜事,他老人家还夸我是个乖孩子。
所以说,尔等若是真的见不到太上皇,真得反思反思自己,这些年对太上皇他老人家是否真的孝顺。
怎么,端王是要检查一下本公这块令牌是真是假吗?”
看端王伸长脖子查看,贾琏索性将令牌递到他眼前。
端王如食苍蝇,冷哼一声别过头去。
贾琏这才一笑,将金牌收回去。
这金牌就是当初太上皇钦赐的那一块。
不过他能进出重华宫,靠的可不是这一块令牌。
贾琏这举动造成的影响是显著的。
许多不明所以的官员和勋贵们,心里都不由自主的觉得,或许他们见不到太上皇了,真的是因为地位不够......
荣国公既然能见到太上皇,就说明宁康帝软禁太上皇不让任何人见的传言是假的。
不过荣国公你好歹也是名扬天下的国公爷,是扫除建奴,替国朝开疆拓土的大功臣。
这么喜滋滋的说别人夸你是个乖孩子,你是认真的嘛?
又一想,若是这个夸赞的人是御宇近甲子,现年八十多岁的太上皇,似乎也就不违和了。
风向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。
哪怕不说,大殿中上百人也都知道,今日貌似是宗室这些王爷们没事找事。
宁康帝也笑了起来。
这小子,真是没让他失望过。
看着那些还在用眼神商讨对策的老东西,宁康帝一拍桌案,冷冷道:“好了,今日是国宴,不是你们吵架的地方。
还有,五皇兄,还有端王爷......”
宁康帝冷秋秋的看了一眼端王,端王只觉的背后冒冷汗。
糟了,今日出风头过了,怕是被这位惦记上了。
好在宁康帝只是扫了他一眼,便继续道:“你们若是想要见太上皇,大可以宴会之后,直接前往东宫求见。
不但是他们二人,你们中有任何人想要去见太上皇的,都可以前去。
不过,太上皇他老人家是否接见你们,便不知晓了。
望各位掂量掂量清楚自己在太上皇心目中的地位,再行决定去是不去。”
最后这句话,就是赤裸裸的威胁了。
很多头脑发热真的以为宁康帝孝心发作,想要去见见太上皇的人,心里陡然清醒,暗骂自己蠢货。
只怕去是容易,之后想要全须全尾,那就难了。
“宴会继续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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