严世蕃见黄锦还在犹豫,当然猜得出黄锦的心理状态。
他便也打出感情牌劝道:“虽然黄公你和陆炳都出自湖北潜邸,但家父和你情分也不差啊。
你是掌印,家父是首辅,合作这么处理朝政多年,也算是相处愉快吧?”
黄锦深深叹口气,“如果你对白榆手里的东西感兴趣,直接去拉拢白榆即可,何必让我为难?”
严世蕃答道:“做事总要顺势而为,才可事半而功倍,若有便捷的法门,我也没必要多浪费力气。
白榆没有投靠我们的意思,却想着......
夜深,黄山积雪未化,昭伫立崖顶,寒风穿袖,如刀割肤。她闭目,听见风中有声,似远似近,像是无数人低语,又像只是松涛回响。那声音说:“你还记得我吗?”“你有没有念过我的名字?”“我死的时候,没人收尸。”“他们说我是逆贼,可我只是饿得受不了。”
她睁开眼,泪已凝霜。
下山途中,她在半腰破庙歇脚。庙中供奉的是无名神?,香火寥落,唯有墙角一盏油灯不灭。她点燃第二根灯芯,从包袱里取出一本薄册??《谎录》增补本。翻开第一页,是陈望的笔迹:
> “万历二十三年春,应天巡抚张文焕奏称‘江南无饥’,然松江、嘉兴两地流民逾十万。其幕僚私语:‘但使朝廷不见,便是太平。’”
往下翻,是泉州渔民以鱼骨刻字传信的内容:某月某日,三艘运盐船沉于闽江口,实为官兵截杀,因船上藏有《亡者录》抄本。再往后,竟有宫中太监用朱砂在药方背面记录乾清宫密谈:皇帝疑内阁欺瞒,欲重启史馆,却又恐牵出旧案,终作罢。
每一条谎言,都被记下;每一个说谎的人,都留了名。
昭轻轻抚摸纸页,忽然觉得这书比《口述史》更沉重。因为它不仅承载死亡,还揭示腐烂的源头??不是某一个人的恶,而是一整套制度如何教会人们说谎,并将谎言铸成金科玉律。
次日清晨,她继续南行。途经徽州时,听闻吴掌柜被捕。官兵掘地三尺,挖出十七只陶瓮,内藏《南陵录》《薪火篇》及多份海外回信。审讯中,吴掌柜始终不语,唯每日书写同一句话百遍:“米价涨了。”官府怒而加刑,他仍写,血染纸面,字迹模糊却不断。最后竟在狱中绝食七日而亡。临终前对牢头说:“你们烧得了茶饼,可种茶的根还在土里。”
昭闻讯跪地,良久不起。林知远劝道:“我们该走。”她摇头:“不,我要去一趟婺源。”
婺源是白榆祖籍所在,也是记史会最初发源之地。村外有座荒祠,原祀乡贤,后被族人改为宗祠,禁止外人进入。据传祠堂地下埋着第一代《口述史》手稿,由白榆亲笔誊录,共十二卷,从未示人。
她们趁夜潜入。祠堂门锁已锈,昭用发簪撬开,推门刹那,尘灰簌簌落下。正殿供桌之下,果然有一块活动石板。掀开后,一道狭窄阶梯通向地底。空气潮湿阴冷,壁上残留烛痕,显然近年有人来过。
下行十余步,见一密室。四壁皆柜,柜中整齐码放竹简、布卷、纸册。中央石台上,赫然摆着一套青瓷匣子,上刻七星图案。昭颤抖着手打开第一匣??正是《口述史》初版全卷!扉页有白榆亲笔题词:
> “此书非为今日所写,乃为百年后之人而存。
> 若尔等读至此处,请勿悲伤,亦勿愤怒。
> 请记住:我们明知不可为而为之,
> 正是因为希望不在结果,而在行动本身。”
她伏地痛哭。
就在此时,头顶传来脚步声。
两人迅速吹灭灯笼,躲入暗格之后。透过缝隙,只见三名黑衣人持灯而入,服饰似东厂番子,却无腰牌。其中一人冷声道:“果真在此。大人说得没错,每逢大乱将起,这些人总会回老家取‘火种’。”另一人翻检书册,嗤笑:“一堆废纸罢了,值得拼死守护?”第三人却肃然:“你不懂。文字能杀人,比刀剑厉害。一个名字,就能让三代忠臣变逆党;一句真话,就能叫帝王夜不能寐。”
他们将部分文献装袋带走,临走前洒下桐油,点火焚屋。
烈焰腾起,浓烟滚滚。昭与林知远从侧道逃出,回首望去,祠堂已在火海之中。火光映照夜空,宛如朝霞。
“为什么不抢全部?”林知远不解。
昭冷笑:“因为他们要留一部分真东西,好伪造新的‘遗书’。然后宣称这些史料是伪造的,是妖言惑众。从此以后,真假难辨,人心自乱。”
她顿了顿,轻声道:“这是更高明的焚书??让你自己怀疑真相。”
数日后,她们辗转至湖南辰州,投靠一位老郎中。此人姓沈,乃当年七贤之一沈括后人,世代行医,暗中救治记史会成员。他见昭归来,叹道:“你们还不知道吧?北京出了大事。”
原来,紫禁城大火之后,万历帝心神不宁,召道士设坛祈福。一名年轻道士当众诵经时,突然高呼《七星谣》全文,随即拔剑自刎,血溅丹墀。临死前喊道:“第七星动,天下共击!”
宫中哗然。经查,该道士竟是当年被诛九族的李氏遗孤,幼时被送入道观,隐姓埋名二十年。此事震动朝野,东厂连夜抓捕京中所有与“七星”有关之人:算命先生、星象学者、甚至唱曲艺人。凡提“星”字者皆受盘问。
更惊人的是,数日后,辽东边军送来急报:女真人努尔哈赤在其部族大会上公开宣读《薪火篇》节选,并宣布建立“议政台”,凡重大决策须由各部首领共议,不得独断。檄文中写道:“明廷掩耳盗铃,我辈当以真史为镜。”
“火已经烧到北疆了。”沈郎中喃喃,“但他们不会停的。”
果然,朝廷再度颁布《禁言令》,严禁民间结社、讲学、刊印、传抄。连私塾教授《孟子》都被视为危险,因其有“民为贵,社稷次之,君为轻”之语。各地书院纷纷关闭,士子噤若寒蝉。
然而,压制愈烈,反抗愈巧。
昭在辰州休养期间,亲眼见到新的抵抗方式:
- 茶馆说书人改讲《列国志》,实则借春秋故事影射当今,听众心领神会;
- 剪纸艺人制作“七星窗花”,贴于百姓窗棂,官府撕一张,民间贴十张;
- 最奇者,长沙有位寡妇每逢初一十五便在坟前烧纸钱,旁人以为祭夫,细看才发现冥币上印的全是死者名录,且按年代分类,俨然一部流动的《亡者录》。
林知远感慨:“我们现在不是在传播历史,是在创造一种新的语言。”
昭点头:“一种只有自由之心才能读懂的语言。”
半年后,她重返江南。苏州织造局已换新主管,手段更为酷烈。凡发现工人身上有字迹者,立即杖毙。有人在手臂刺《薪火篇》句,藏于袖中,仍被举报。更有少女为避搜查,将全文吞入腹中,死后剖尸方现肠壁刻字。
悲愤之下,昭决定启动“星火计划”??将《口述史》拆解成碎片,融入日常生活的每一个角落。
她在杭州召集旧部,包括盲艺人、绣娘、戏班主、僧侣、商贩,制定全新传递方案:
1. **音律编码**:琵琶曲《春江花月夜》加入特定变调,每段对应一段历史日期;
2. **图案隐喻**:瓷器纹样中嵌入七星方位图,青花釉下绘制微缩名单;
3. **饮食暗号**:糕点模具刻“七点梅花”,实为北斗坐标,指引藏书地点;
4. **身体记忆**:训练孩童背诵“童谣”,实为《七星谣》变体,代代相传。
“我们要让真相变成呼吸一样自然的东西。”她说。
不久,这套系统开始运转。江西景德镇出产一批“七星碗”,表面看似普通莲花纹,实则用显影釉料绘制,在月光下可见隐藏文字。此碗迅速流行,百姓争相购买,竟成风尚。官府察觉后下令销毁,却发现全国已流通上万只,根本无法追回。
与此同时,福建沿海传来好消息:陈望率领“回声社”成功打通一条通往吕宋的新航线。西班牙商人愿以枪械、火药换取“东方秘典”。第一批三百卷文献已安全抵达马尼拉,并由当地华人社群秘密保存。
昭得知后,写下一封信,随第二批货船送出:
> “诸君:
> 我们不怕你们误解我们的文化,只怕你们从未听过它的另一面。
> 当你们读到这些文字,请记住:
> 这不是一个帝国的耻辱录,
> 而是一群普通人,在黑暗中不肯放手的光。
> 愿此火永不熄灭。
> ??无名氏”
秋去冬来,万历二十八年元宵,京城突发奇事。当晚灯会,百姓扎制无数花灯,其中一种“七星灯”格外醒目:七个小灯连成斗形,悬挂街头巷尾。官府下令拆除,翌日更多出现。更有顽童编歌谣传唱:
> “一灯照衙门,二灯照城门,
> 三灯照粮仓,四灯照校场,
> 五灯照佛塔,六灯照学堂,
> 七灯照皇宫,照得龙椅凉!”
禁军大怒,抓数百人入狱。然三日后,连宫中太监也开始偷偷挂七星灯,说是辟邪。皇帝问起,答曰:“民间风俗,驱疫鬼也。”帝默然。
昭在大理听闻此事,仰天大笑。
她终于明白,祖父为何坚持“记史”而非“起义”。因为真正的变革,从来不是一朝推翻暴政,而是让暴政赖以存在的谎言体系,一点点崩塌。
就像墙头草,看似柔弱,却能在砖缝中生长千年。
三年后,万历三十一年,昭收到一封来自朝鲜的密信。信由一位朝鲜儒生所写,通过倭寇劫掠后的混乱局势偷渡而来。信中言:
> “我国士林闻《南陵录》真本流传,无不涕零。今已秘密组建‘明史学会’,专研贵国实情。尤重‘民心即天’之论。近日国王欲修《大明通鉴》,我等力谏不可沿用贵国内阁伪史,当采民间口述。虽遭打压,然志不改。”
随信附有一幅画:七位贤人立于高山之巅,手持书卷,背后朝阳初升。画上有题诗:
> “纵使雷霆压顶来,
> 一笔千钧不肯改。
> 他年若得清明日,
> 万古长鸣是此声。”
昭将画挂在书院墙上,每日凝视。
同年冬,她病重复发,咳血不止。苗族孙女日夜侍奉,用银针刺穴,以草药调理。某夜,昭昏睡中梦见苏砚。
奶奶站在云海之上,手中油灯化作满天星辰。她微笑道:“你看,第七星不只是一个标记,它是所有不愿沉默的灵魂汇聚而成的光。”
“我怕撑不到那一天。”昭低声说。
“你不用等到。”苏砚抚摸她的发,“你已经是光的一部分。”
醒来时,窗外雪停,月光洒落床前。她挣扎起身,提笔写下最后一段《口述史续编》:
> “我曾问自己,为什么要坚持?
> 是为了胜利吗?不是。
> 是为了复仇吗?也不是。
> 是因为我见过太多人无声死去,
> 见过太多名字被抹去,
> 见过太多孩子问我:‘奶奶,你说的光,怎么还没来?’
> 所以我必须做点什么。
> 即使我倒下,也要让后来者踩着我的影子往前走。
> 记住:
> 真相不需要许可就能存在,
> 自由不需要胜利就能延续,
> 而我们每一个人,
> 都可以成为那根划亮的火柴。”
写完,她合上书卷,交给林知远:“若我死了,不要立碑,不要写传。只需每年清明,在任意一面墙上写下三个字:‘我记得。’”
林知远含泪答应。
次年春,昭病逝于苍山脚下,年四十八。死时面容安详,手中紧握一枚铜钱??“柒”字清晰可见。
葬礼当日,无名书院石阶上堆满书籍。每一本都被添上了新的内容。有人记录她的生平,却无人署名。最后一本书里夹着一张纸条:
> “她不是英雄,也不是烈士。
> 她只是一个不肯忘记的人。
> 而这样的人,还有很多。”
多年后,崇祯九年,李自成攻破洛阳。乱军焚烧福王府时,从地窖中发现大量藏书,其中包括一套完整《口述史》抄本。有识之士将其抢救而出,辗转送至南京。
南明礼部尚书黄道周读后泣不成声,遂组织学者校勘整理,命名为《昭史》。他在序言中写道:
> “昔有司马迁著《史记》,以一家之言存千古之真;
> 今有昭氏集万民之声,以无形之网织天地之诚。
> 彼以笔为剑,此以心为灯。
> 后世若问大明何以亡?
> 吾必答曰:非亡于流寇,非亡于女真,
> 而亡于长久以来,对真实的践踏与遗忘。
> 幸有此书,使吾知耻,使吾醒,使吾不敢苟且。”
又过百年,乾隆年间,清廷编纂《四库全书》,大规模销毁“违碍书籍”。然民间仍有私藏《昭史》者,或藏于佛像腹中,或刻于墓碑背面,或绣于嫁衣之内。
某年山东大旱,饥民围城。一位老秀才登高宣讲,手持残卷朗读《口述史》中万历年间灾民名录,读至“鬻子四十二,易子而食者五户”时,全场恸哭。
事后官府追查,秀才被捕。审讯中,官员怒斥:“此等妖书,蛊惑人心,该当凌迟!”
秀才淡然一笑:“那你告诉我,现在饿死的人,有没有名字?”
无言以对。
当晚,他在狱中自尽,口中含一片竹片,上书:“第七星,仍在发光。”
时光流转,民国初年,敦煌莫高窟藏经洞再次开启。考古学家在最深处发现一批密封陶瓮,内有大量文献,包括人体图谱、铜钱、录音竹管、刺绣等物。经考证,均为晚明遗存。
其中一幅苗绣引发轰动:凤凰展翅间,银线交织成文,竟是完整的《七星谣》。专家惊叹:“这不仅是艺术,更是密码!”
而在洞壁深处,一行墨迹犹新:
> “若你看见这行字,
> 请替我告诉白榆爷爷:
> 第七星,一直都在发光。”
落款日期模糊不清,唯有七个红点排列成北斗形状。
如今,那枚“柒”字铜钱陈列于国家博物馆,标签写着:
> “明代文物,来源不详。
> 据推测,可能与民间记史运动有关。”
每逢夜晚,展厅灯光渐暗,总有游客声称看见那枚铜钱微微发亮,仿佛回应着遥远星空中的某一颗星。
而在中国南方的许多村庄,至今仍保留一种习俗:
每年七月七日,孩子们会在地上用粉笔画出七颗星,然后齐声念一首古老的歌谣。
歌词无人能完全解释,但旋律悠远,带着某种庄严的哀伤。
若有老人听见,往往会停下脚步,默默注视,然后轻声接上最后一句:
> “……
> 光不来,我们就自己亮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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